海盐二两

一个挣扎的文盲。

年戏年/友谊万岁.

【淋漓雨】-24:00

  

上一棒:@柠木不宁 

  

  

  

26无差/1w/BE

推荐搭配:耳朵-李荣浩

 

 


  

  * 忘不了十八岁,你对我说友谊万岁。

 

 


  /

 


  时隔很多年,严浩翔再见到昔日挚友丁程鑫是在自己婚礼的前一天。

 


  飞机落地后丁程鑫给严浩翔发了两条微信,等待回复的时候坐在到达大厅的长椅上,一吸气鼻子里钻满泥土潮气,很涩,发觉自己已全然不熟悉。

  这几年他长居伦敦,很久没回过家乡,差点儿忘了这里也多雨。

 


  彼时严浩翔正和未婚妻两两沉默对坐在餐桌边装喜糖。很乏味机械的工作,三块硬糖一块巧克力一块夹心棉花糖依次塞进去,不管什么角度都很勉强。糖盒是纸质的立方体,奶白色,封口处靠深红色丝带绑起来,算是不错的款式。只是买回来才知道要自己折,会耗费大把婚礼筹备阶段本就不多的时间,精打细算得出的最优性价比在收货那一刻大打折扣。


  糖盒是严浩翔买的,按照妻子的吩咐,于是两人为此闹了些不愉快,话里话外都是错不在自己,斗了两三句嘴后又突然默契的不再说话各自做事。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领过证了,分开会变得很麻烦,任怎样吵都不会有个结果,那就算了。一件事一旦开始需要权衡利弊就不再那么不可将就,人都是越计较成本越包容。

 


  丁程鑫的微信是这时候来的,叮咚一声弹出提醒。糖盒在右手,里面刚塞了三块硬糖,严浩翔抓着棉花糖瞥一眼,看清是谁,毫无防备地就顿住。

 


  谁啊?未婚妻问得很寻常,没抬头,手上动作仍旧麻利。


  寻常的问话猝不及防在严浩翔手指尖上刺了一下,他将棉花糖匆匆塞进糖盒里,抓着丝带囫囵绑好,闷声说,一个朋友,来参加婚礼的。应该是。

 


  丁程鑫发来的是一张机场落地窗的照片,下面跟了一条文字:我到了。严浩翔在椅子上愣了几秒,松开糖盒抓着手机站起来。起得有点儿急,转身时脚尖刮到椅子腿在地板上擦出吱啦一声。

 


  未婚妻抬眼看了看他。

 


  人在机场,我去接一趟。严浩翔说话时已经在穿衣服,女人追着他的身影在卧室客厅间来回几趟,始终没等到视线撞在一起的时刻。索性不再等,低头看见桌上留下的那块儿巧克力,拿来严浩翔刚捆好的糖盒拆开,塞进去,说,早点儿回来,一堆活儿呢。

 


  严浩翔点点头。

 


  /

 


  从婚房开到机场,导航上显示最省时路程不超过二十分钟,而丁程鑫见到严浩翔却是在快一个小时之后。


  等人时不知该干些什么,他翻着手机看大洋彼岸发来的消息,没几条,爱人问他返程的日期。丁程鑫找到购票软件看了看近期航班,心里有个大概,但想想还是只回了一句再说。


  收起手机抬头,低了很久脖子有些酸。左右扭了扭,往左边扭第二下时看见大厅门口的一小撮人里隐约露出严浩翔的影子。

 


  很瘦,很白,微微笑的表情在他脸上也不能算太高兴,很多年前严浩翔就这样,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短了些。

  丁程鑫就在那个方向停下,身子也转过去大半。大概是忘了要站起来或走过去,看了严浩翔好半天才突然笑了笑,伸一只手向人挥了挥。

 


  浩翔,他张张嘴,没发出声音,等了太久喉咙都干了。看严浩翔迈开腿向他走过来,一下子开始恍惚。到达大厅在两三次眨眼里莫名变得像一间教室,风扇舍不得开,窗子大敞,风都烫人。


  有点要命的,丁程鑫想起高一下学期那个夏天,严浩翔在一堂数学课上转学过来。那时他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讲台上的男孩儿说大家好,我是严浩翔。随后就被安排到了他身旁。那时候的严浩翔也是这样向他走过来,距离都差不多。

  他第一次同严浩翔这个新同桌说话,大大咧咧打一声招呼:好啊。换来很清高地点头,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腼腆。

  

  背景里的数学老师声音很洪亮,到吵人的程度,大声说,同学们,我们继续看这道题,其实这道题它没有答案,从根儿里就出错了。

 


  胡乱想着,回神清醒时严浩翔已经走到眼前,解释着说,等久了吧,路上堵车。

  丁程鑫咧嘴笑,摇摇头,回他,没什么。


  可机场是前年落成的,新区很少交通堵塞。

 


  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吃个饭是穷途末路的选择。对于许久不曾见面的两个人,在咀嚼中见缝插针地交谈可以让气氛有所缓和。尽管这个时间晚饭还太早,而丁程鑫也已在飞机上吃过一餐。

 


  上车时丁程鑫没想太多先开了副驾的门,一只脚正要迈进去,身体本能地提前感受到一丝拥挤,又退出来。他站在车边看严浩翔有些手忙脚乱地把副驾座椅向后挪,人好像总是越局促越狼狈,车座上的粉色靠枕也掉下去,掉到丁程鑫脚边。看了两秒,他弯腰把东西拾起来,有地方沾了灰,用力拍了几下还是脏的,只能这样放回原处。

 


  算了,浩翔,我坐后面。丁程鑫说着拉开后面的车门坐进去。严浩翔依旧沉默,也可能没来得及。最后只是把刚刚调好的座椅又向前拉了拉,然后松手,发动车子。

 


  车开出一个路口。去哪儿?严浩翔问了句话,没得到回应。

 


  他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丁程鑫,正歪着头凑车窗很近在看外面,看着看着,抿抿嘴唇不知想起什么。

  丁程鑫想很多,他想自己对刚刚拐过去的那条街好像没什么印象,应该是新修的。可等信号时看到街尾最后一家店,卖糍粑,敞着卷帘门,窄长一条像黑漆漆的洞口,不知通向哪儿。门外支着一口腻满油渍的大锅,白发驼身的嬢嬢坐在那儿,他又好像嘴里能尝出那味道了。


  想一个红灯四十五秒,伦敦的信号灯比这里要长。还想刚刚蹭脏的靠枕,他未了解过副驾主人的脾气,不知道她最后会不会怪罪到严浩翔头上。

  想,他究竟有多久没回来,没见到严浩翔的时间只会比那更长。

 


  饭店最后选在了大学城附近,严浩翔的母校在那儿,吃了四年的口味说不上好坏但是把人腌入了味,漫无目的总是又回到这里。这里摊贩多,街道窄,不好停车。两人绕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勉强安全的位置。一推车门,天上雨点就掉下来。车上没备伞,而他们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地方。

  严浩翔下车下了一半回头看丁程鑫,见人弯腰在背包里翻了翻,不一会儿撑了把伞从车后绕过来。

 


  走吧。他说。

 


  严浩翔关上车门落锁,钻进丁程鑫伞下。他也忘了,丁程鑫这几年是在伦敦的,被叫做雾都,听说一年里多雨雾,秋冬尤其,估计是真的。他印象里的丁程鑫从来都是嫌带伞麻烦的。


  你现在怎么都不带伞了呢?走去饭店大概要一分钟,丁程鑫靠着他的肩没前没后地问出一句话。

 


  严浩翔不吭声,他也忘了自己是哪年开始不再带伞了。

 


  /

 


  这个时间学生还没下课,吃饭的人不多。在店里他们选了个中间的位置,没靠窗。拉了椅子坐下,丁程鑫才后知后觉这个饭店他好像曾经来过。

 


  印象中是大四,他申请了伦敦的研究生,本来是碰运气的,谁知道怎么就选上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突发事件当前时电子通讯的存在感就变得很薄弱。丁程鑫大学考去了北方,那晚买不到机票,便坐了连夜的火车来学校找严浩翔。

  第二天一早他抓着个没电的手机在宿舍楼门口和阿姨解释自己真的不是个坏人,口干舌燥时想要不然干脆直接对着整个楼喊人算了,就和下楼要去食堂的严浩翔撞了个正着。

  严浩翔理所应当地愣住,然后问了他两句话,你怎么来了?和,你吃饭了么。

 


  那天他们就来了这家饭店,点了什么忘记了,那会儿丁程鑫的心思也不在饭上。但应该是带汤水的东西。因为他牢牢记得一个画面,他对严浩翔说自己要出国了,严浩翔好半天不说话,在他两手捧起碗就到嘴边的时候慢半拍地说一句恭喜。


  几乎是一刹那,丁程鑫觉得奔波整晚的自己变成了一只千疮百孔的气球,从北边到南边,终于跑光了气。于是猛喝了两大口汤,急慌慌再把自己填满。

 


  浩翔。

 


  丁程鑫叫时严浩翔扫了码正准备点餐,两只眼睛盯紧了手机,翻来覆去看那些他早就烂熟于心的菜色。

  他还没准备好和丁程鑫面对面,可现在不得不抬头,因为丁程鑫叫他。许久不曾听见的声音,一开口还是念得他耳根发痒。

 


  浩翔。丁程鑫又叫第二声。

 


  等到严浩翔抬头时对面人已经没在看他了,说不出心里松的那口气到底是解脱还是失望,总之是松绑。丁程鑫看菜单看得很认真,让人几乎毫无悬念的以为他脱口而出要说自己还不是很饿,不要点太多。


  等着下一句的时间里严浩翔得以仔细看上老朋友两眼,碰了面之后他还没有好好看过丁程鑫,要么隔着机场来往的嘈杂人群,要么透过狭小的后视镜。把丁程鑫那张漂亮的脸看成很多眼,一眼看轮廓,一眼看眼睛,又一眼看下颌,此时看他脸颊上的那几颗小痣。

 


  严浩翔曾听人说,人身上的痣其实是会无故出现和消失的,而这么久丁程鑫脸上那几枚还是乖乖呆在原处。禁不住想,如此的用意是不是为了让他别太陌生。

  沉默中又盯了一会儿,发现除了痣,他的脸上又多了一小片雀斑,在眼下漫开的,横跨过鼻梁骨。这是严浩翔没见过的部分,属于全新的丁程鑫,在他们几乎不再联络的这几年。尽管浅浅淡淡,也当是一种轻描淡写的隔阂。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很多字于肺腑中排列组合,拼成一句话,严浩翔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问,比如由丁程鑫主动寒暄一二之后。做事,说话,他总是不习惯抢在丁程鑫前头。阔别重逢后询问近况再正常不过,这句话他应该是怎样都问得出的。

 


  丁程鑫看了半天终于放下菜单。抬头见严浩翔正等着他开口,藏了一肚子话想说的表情,让人难免压抑不住期待,最后又多给出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如此反复,丁程鑫被他骗过很多次了。

 


  本想问问近来如何的,如严浩翔猜测的那样。可眼神飘散了一圈,再看回来时丁程鑫整个人靠到椅背上,笑眯眯只说了一句,恭喜啊,你要结婚了。

 


  /

 


  浩翔,浩翔。在这一句祝贺之前丁程鑫一共叫了两次他的名字作铺垫。没有说吃些什么,没问生活,将严浩翔所有腹稿通通打散。

  情急下他只能低头看桌子,两只手搅在一起无意识地一用力,撕掉左手拇指上的一根倒刺,盯着红色圆点缓慢胀出一颗饱满的血珠。

 


  原来这就是面对着面听到一句恭喜的感觉,整个世界在下雨,可身体却在一遍又一遍脱去水份。喉咙干干痒痒的,想道句谢都不知道嘴唇该张还是合。

 


  大四那年丁程鑫带着要出国的消息连夜赶到他面前。严浩翔还记得那个早上,毕业生没有课,一向不吃早饭的他不知怎么就很想去买杯豆浆。一下楼看见丁程鑫对着宿管阿姨愁眉苦脸,还以为自己依旧躺在上铺做梦。

 


  你怎么来了?他不知道丁程鑫能不能听出他的兴奋,大约是听不出来的,让他把情绪外放很难,像丁程鑫那样。丁程鑫总埋怨他笑得雁过聊无痕,年纪轻轻硬装深沉大人。


  这不行,你不哭不笑,还不爱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丁程鑫跟他说的。

 


  那天带他来的就是这个店,严浩翔想起来了。风尘仆仆一路把人饿过了劲儿,菜单翻十个来回只想吃一碗小馄饨,很难不说有些可怜。他想问丁程鑫要不要再加点别的,从前吃零食都要多抢他半包的人,怎么能只靠几颗馄饨安慰一晚上的饥肠辘辘呢。结果话还没问出口,丁程鑫就对他说,我要出国了。

 


  当时是什么感觉,他还在和丁程鑫谈此时此刻,丁程鑫却跨了小半个中国来和他说,我要离你更远了。更讽刺的是在那之前,他还在到处弥漫的离别愁绪中怯怯幻想着,快毕业了,丁程鑫快回来了。

 


  这么想来,他们大概是从高中毕业开始就在渐行渐远。曾经多紧密的关系,高中生课业重,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十四个小时都消磨在校园。他和丁程鑫做了两年半的同桌,挤在一本书下看文字转播的球赛,午休打盹儿盖错不知多少次彼此的校服。丁程鑫说大学四年还想这样,他就顺理成章以为这日子还有得过。

 


  直到八月去取通知书,看到丁程鑫的那个信封和他的完全不同,老师递过来他傻呆呆接住,大脑一片空白。

  晚些送去丁程鑫那儿,还想等来一句半句的解释。可丁程鑫接过通知书什么都不说,嘶啦一下撕开信封,把他计划了几个日夜的四年一并撕碎了。

 


  那句他说给丁程鑫的恭喜其实很像一块情绪凝练成的压缩饼干,密实封在不起眼的真空语气中。只等着被无所谓地咬一口,咽下去,发现很难。失望沮丧怨恨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祝愿,噎得人喉头快蹭出血。

 


  而丁程鑫原封不动送回来,再慷慨赠上半句婚姻点题,当新意。他这些年走得对了,不再是蜗居小城的少年,眼界与心胸都宽广许多,一句恭喜里包含的爱与恨都更缥缈也磅礴。

 


  严浩翔盯着拇指上的伤口发呆,从很久前开始,他和丁程鑫之间就总是有一种不太好概括的彼此责怪在若隐若现。外人眼里他们一个安静一个活泼最是互补,所以他始终做不成起了头又占上风的那个。

 


  大多是丁程鑫,像他先示好,先拿自己当了朋友,先说不分开的承诺又最先走,两次了,高考和出国。


  还有他先谈了恋爱,从大一的冬天开始,陆陆续续带过很多人坐到原本只有丁程鑫和严浩翔两个人的餐桌。严浩翔待人算友善,不热情也从不挑什么。

 


  很多次的被迫分享与背叛,可能也没那么严重,但的确将严浩翔一层层削得很薄,不知道是靠什么才至今还完整。直到丁程鑫提到你要结婚了,他也变得会安安静静说话了。

  很轻很轻的语气让严浩翔开始煎熬,仿佛他在一条丁程鑫早就不在的船上漂漂荡荡很久,靠岸下船那一刻看见那张被留下的写着丁程鑫的船票,还是实实在在的愧疚。

 


  谢谢。严浩翔憋了好半晌才憋出两个字,从纸盒里抽了张餐巾纸,带起一层浮灰到空中,然后按在拇指上洇一小块血渍。

 


  那你呢?严浩翔把擦过血的纸巾团成小球丢到地上,差点儿要忘了自己想问什么。他抬起头看丁程鑫,和自己不同,大大方方看过来。很小心地呼一口气问,你和他最近还好么?

 


  我们啊。丁程鑫把啊字的尾音拖得很长,拖到听不见了,慢慢抿上嘴唇。我们应该快分开了吧。

 


  有的人就是天生爱笑,讲到什么都忍不住笑两声,丁程鑫就是,笑啊笑,久久的,抿唇时嘴角总有翘起来的弧度。他讲一些听起来很悲伤的话也是带笑的。

 


  又是这样,很巧吧。讲到这句他连眼睛也弯了,像月牙,映在水里那样,随着话音落,水面一抖一抖把月亮又拉扯成平平的直线。

 


  严浩翔的喉咙里咕咚一声。


  除去悲伤的话,还有残忍的话。

 


  /

 


  严浩翔知道那句巧说的是什么,是指一条总是走着三个人的路又一次在岔路口调换了可通行的隔线。

  他形单影只看丁程鑫身边来来往往,等到忙碌的终于空闲,他却耐不住寂寞结了伴。

 


  是大三的时候,有一晚严浩翔在晚课上接到丁程鑫的电话,说在他们学校门口。等他急忙忙跑过去,那人就蹲在马路边看过车,好像在等着被拾起来。严浩翔走过去拍拍他肩膀,丁程鑫回头看见他,站起来大咧咧松了松裤子,说,我又分手了,陪我去江边逛逛吧。

 


  回忆到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人一直就这么莽撞,总是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在他面前。

 


  吹腻了江风的小孩是不爱看江的,比不上海,海水清澈而江水浑浊。丁程鑫常把看海挂在嘴边念叨,严浩翔答应过几次要陪他去看,阴差阳错最后都给他某一任男朋友让了步。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做陪丁程鑫坐在江边缩成两团吹冷风的那个。

 


  就像我所有稀里糊涂的感情一样。丁程鑫说。

  从上了大学开始,他打开自己接受过许多不同的人,他们听说他喜欢看海,于是陪他看海。丁程鑫渐渐能闭上眼在脑海里默出海上的日出日落,好看是好看,但少了些澎湃,隔三差五就又思念起江水流过耳畔时的滚滚声。

 


  那时他把这段话讲给严浩翔听,江风混着几罐啤酒一起绕在舌尖齿缝,胸腔被风涌得一鼓一鼓,成了心脏咚咚作响的掩护。他好像还有想说的,但拿捏不好措辞,说出口,只能把目光直直垂在汩汩江面,期望由严浩翔来戳破。

 


  那会儿严浩翔染了头很浅的发色,刚染不久,还没来得及给丁程鑫说,也很明显不够端庄,没法达到能在江边的夜晚与爱情相提并论的重量。

  大学生没什么钱,染发膏多少有些劣质,摧残过一遍把严浩翔的头发折腾成一丛枯草。丁程鑫想不通他那么内敛个人怎么想到要染这么扎眼的颜色,就在静待真相被大白时扭头看见了严浩翔的手机壁纸。

  

  那一眼让等着被戳破的,变成了不戳不破。

 


  对了,还没问你新娘,还是那个嘛?话题一转,丁程鑫问问题的语气在回忆沉沉往昔中透出难得的活泼。


  严浩翔在之前默默点好了菜,聊到此时陆续送到桌上。他把其中几样向丁程鑫的那边推了推,顺便递过去一双筷子,被问话,点点头。

 


  他知道丁程鑫问得是谁,聊天说起的那个在江边散心的晚上,他被人捉住了手机的壁纸。


  你交女朋友了呀。丁程鑫说得很肯定。江对岸霓虹斑驳掉在江面又映进他眼睛,他还是笑着。他问严浩翔要手机,突然很小心,对着壁纸上发色相近的女孩照片看了很久,然后说,难怪你染头发了。

 


  还回手机,他缩紧袖子吸了吸鼻子说,江边好冷啊。

  

  严浩翔无可辩驳,关于江水与女孩,都不能。只是听着丁程鑫喃喃的鼻音,很想说其实也没在一起多久,可听着更像无厘头的狡辩。更好奇他说起分手语气淡得像析干了盐,怎么这时候开始想哭了。

 


  我挺佩服你的。丁程鑫说着拿起杯子喝严浩翔给他倒的大麦茶。严浩翔很小声说了一句烫,没被听见。

  丁程鑫只尝一小口,然后咬着舌尖挑挑眉,认命把茶杯放下。然后接着说,你就爱这一个人,爱了这么久,不像我,谈来谈去也没有结果。

 


  丁程鑫想起在机场收到的那几条信息,他回复再说,其实只是懒得在日夜颠倒的跨国辗转后就要转头扎进和同居男友争抢茶杯与面包机的不体面。

 


  是啊,你怎么做到就爱她一个人爱这么久的呢。

 


  丁程鑫拿起一根筷子插到那杯喝不进的茶水中轻轻搅起来,褐色茶叶沉在最下面,被细长的木棍搅得没了安宁。拿着筷子的手指更用力了,在杯中搅起一眼小小的漩涡,茶叶身不由己被卷到水面。丁程鑫眼睁睁看着杯子里被搅合得胡乱一团,可就是一滴都不洒在外面。


  倏忽觉得手腕发酸,索性松开手指,茶水归于平静时只剩下木筷跟着划了半圈。

 


  丁哥。这时候严浩翔叫他。那你,现在,有忘不掉的谁么。

 


  /

 


  当作闲谈,丁程鑫思索起这个问题,忘不掉的么?好像不多。

 


  大一那年的冬天,他谈了第一个男朋友,也说不清怎么就喜欢上了男生,那个时候还说不上爱,尽管总把我爱你挂嘴边。

  男孩长得白白净净,很斯文,在二月末跑来他的城市看他。那时还没出年节,他在手机上同严浩翔商量生日要怎么过,接到男孩的电话,那年生日最后变成三个人一起过。

 


  那是第一笔,之后他这张白画布逐渐变得画迹丰富,画到后来有些乱,便越画越慢,越懒。直到最近这几年,他在伦敦彻底慢下来,慢得快看不出还在前进,有了时间回望略显匆匆的以前。

  可能人到了一定的阶段就是要停下来看看旧时的自己,幼稚天真的,就像抖掉书包里积了许久的废纸屑,再上路好让肩膀轻松些。

 


  问起最难忘的,丁程鑫支支吾吾觉得自己给不出答案。脑袋是一个房间,长大让人有越来越多的欲望贪念,无法再满足于空空如也。他在自己杂乱的房间里仔细搜索那根串起过往的棉线,费了半天力终于找到,小心扯一扯,一抬头却发现整片画布都开始跑线。

 


  问问题的是严浩翔,丁程鑫看着餐桌对面那张脸,随着脑海中画布的脱落,从那里看到许多人。

  

  第一任男友吸引他的是穿白衬衫时干干净净的样子,很像高三那年看严浩翔穿着白色校服在他身边与数学题不动声色的纠缠。后来又爱上大一年级的美术生,北方人大气的长相,深深的眉眼高高的鼻子,笑起来没有严浩翔好看。实习时答应了单位前辈的追求,沉迷的是那个人的手指,瘦长,越到指尖越纤细,和他直来直去的长法不同,倒是和严浩翔如出一辙,只不过他们一个转水笔,一个敲键盘。

 


  还有很多很多,他从严浩翔的身上看到一个人的侧脸,另一个人的背影,也听到谁的声音,谁的口味,谁的语气。

 


  算下来,或许唯一说得上深刻的是大三那年分手后让他头脑一热跑回家乡的那个。

  丁程鑫在严浩翔身上看到他的内敛和沉默,不哭不笑,还不爱说。在图书馆自习时给他盖过一次外套,等丁程鑫醒来,发现他也在旁边睡着了,用写着丁程鑫名字的笔记本蒙住了半张脸。

 


  没得出答案,丁程鑫倒是想问一个问题。他怔了那么久不知在想什么,不说话,眼圈却红了。然后蓦地仰起头,使劲吸吸鼻子,这次不是江风呛的。

  他问严浩翔,我能看看你的新娘么?

 


  严浩翔不知丁程鑫要干嘛,那个女孩在他的手机桌面上停留很多年,丁程鑫应该是看过的。只是两个人一同沉淀了许多,浅色的头发早被黑色披肩发代替,白纱也穿上了。


  他把手机按亮递过去,丁程鑫接下,只是两只手捧着看,偶尔抬起手臂凑近一些,看时右手拇指不自觉摸索了几下屏幕。那里大概是新娘的脸颊,靠近下颌。

 


  新娘是和严浩翔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笑会咧开嘴巴,一旁的严浩翔也很难得的露了牙,丁程鑫冷不丁笑出一声,想,不知道摄影师用了什么方法才让严浩翔乖乖听话。


  一声笑很轻巧地将他整个人冲破了,那年他在江风里渴望严浩翔戳破的一点点微妙的口不能言,在几年后被他的爱人用脸颊上星星点点几枚小痣烫出几个洞。没说出口的话一颗一颗漏成泪水,一滴掉在手机,不小心弄花了严浩翔的屏幕。

 


  你…

  

  严浩翔看着丁程鑫静静看照片,然后笑了一下,不知怎么就开始哭,挺直的腰让他差点儿起身坐到对面。

 


  没怎么,没怎么。丁程鑫说。

  

  

  他只是做了一次潦草的求证。他问自己那些连位置都相似的痣是不是有先来后到的,然后发现私心满是不肯退让,坚持自己才是被复刻的那个。

  

  

  可这样就不得不承认了。

  

  

  承认他在严浩翔身上看到的所有人其实都是严浩翔的副本。他从来不眷恋海,只是忘不了江,所以走了一大圈还是要在江风里浮浮沉沉的,更留恋一同看江的人。

  

  承认自己自私,固执,和软弱。十八岁的夏天,他们拎着一袋啤酒在江边第一次轻咽自由滋味。他问严浩翔大学要去哪儿呢。心想等到最后一罐啤酒喝完,如果眼里的严浩翔从一个变成两个,他就抓紧其中一个偷偷接一个吻。

  可最后一罐啤酒在严浩翔手里,他站起来高高举起酒罐说,敬十八岁,敬我和丁程鑫伟大的友谊。

  友情如此坦荡,他不得不揣紧见不得光的爱意逃去北方。

  

  

  哭是不得不,但舍不得。

  你一句祝愿变成我的噩梦,你说恭喜,我多想听成挽留。

  

  

  还有那句你怎么就能爱她这么久呢,实则是想说,浩翔,你也看看我。

  

  

  /

 

  

  交谈没头没尾的就结束了。

 


  还回手机时丁程鑫接过严浩翔递给他的纸,擦擦眼睛又擤擤鼻涕,嘟着嘴巴长呼一口气,把纸巾团扔进脚边的纸篓。拿起筷子在桌上顶了顶,突然像主人招呼起严浩翔,说,快吃,要凉了。

 


  他们如严浩翔考虑的那样,在细碎的咀嚼声中吃完重逢后的一顿饭,直到离开也没再见缝插针的交谈。

 


  出了饭店时雨也停了,他们如今都是男人,挤在一把伞下会有些局促,用不快不慢的步速并排走着要从容多。

  丁程鑫在饭桌上突如其来的眼泪让严浩翔到走去车子的那一路都还在乎。可他问不出你刚刚为什么哭这句话,一如很多年以来,又一次苦闷得如同哑巴。

 


  最后还是丁程鑫说。

  

  

  他们一同走回车边,严浩翔解了锁问要不要送你回酒店。丁程鑫站在车边没动,视线牵在严浩翔身上,先是从他身边走到前面一些,然后从后面绕到驾驶席,拉开车门时看自己不动他就跟着也顿住。

 


  这样看严浩翔被车子挡住了一大半,只剩肩膀和脸庞。丁程鑫抿抿嘴巴想,大概总好过记住仰着头看他穿西服一点点从身旁走向远处的样子吧。

  

  

  浩翔。丁程鑫叫他。我觉得我们还有挺多话没说呢。他一边说一边弯腰探进车里拿出自己的背包,把雨伞塞进去,扣好,挂到肩上。

  

  

  

  但是新郎官儿还有很多事要忙,就不说了吧。

 


  /

 


  丁程鑫,你说的那些没说的,到底是什么呢。严浩翔猜不到,倒是被牵扯着想到很多自己还没说的。

 


  高一那年的下学期,他把手心里的汗在校服上蹭了蹭,跟着班主任走进正上数学课的班级。老师要他做自我介绍,他说大家好,我是严浩翔。一直到走下台才恍然有一句很高兴来到这里没有说。


  然后他就坐到了丁程鑫的身边成了他的同桌。丁程鑫对他说两个字,好啊。他当时忙着收拾书本,匆忙抬起头看了一眼,差点儿分不出那是男生还是女生。

  阳光从他身后的方向来,照在丁程鑫脸上,笑嘻嘻抿抿嘴巴,瞳孔被照成琥珀色,没有等来他的回音,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又落下一句你好,没有说。

 


  后来呢,后来还有很多。

 


  比如丁程鑫,不是说好考一所大学么?你怎么能骗我。我用一个星期计划好的四年你都不听听么?你生日想要怎么过,其实我也有个想法,我想带你去看海,当第一个陪你看海的。那个人是谁,丁程鑫,你怎么就交了男朋友了。你喜欢他么?打游戏时你说去倒水,我暂停了游戏听到你在外面很小声的发语音说我爱你,可我们才多大啊,真的知道什么是爱么。

 


  我看了你的微博,知道你们分开了,你怎么样?会不会有点难过,是不是需要我。再喜欢上一个人的话,不要让自己难过了。丁程鑫,现在这个人好像挺爱你的,可是我看着他给你夹菜觉得可乐都是苦的,我可能太自私了,我可不可以自私呢。

 


  丁程鑫,我遇见一个女孩子,她说喜欢我,我不知该回什么。今天晚上她发了新拍的照片给我,夜里看手机屏幕亮得刺眼,我发现她的脸颊也有几颗痣,丁程鑫,我一下就想起你了。听说又有人陪你去看海了。丁程鑫,我发现她抿着嘴巴时嘴角也是翘的,你好像很快乐,我是不是该牵一牵她的手呢。

 


  

  不再知道你究竟会不会淋雨时,我好像没那么爱带伞了。

  我说恭喜,其实是想说你能不去么。

  伦敦的日子快不快活。

  你早一点儿来或者不要让我知道你们去看过海,我就不会和她在一起了。

  

  

  丁程鑫,如果你说,严浩翔,抱抱我,那晚在江边我不会让你冷的。

 


  /

  

  

  

  看着丁程鑫的背影越走越远,在路口拦了一辆车,然后关上车门,拐过弯后车牌也看不清了。严浩翔有些木讷地坐回车里,脑子里懵嘈嘈一片,好像一口气过了好多年。

  手机在这时响起微信提醒,他仍有些迟钝,恍惚片刻掏出来看,才发现不止新一条,半个小时前未婚妻还来过消息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他点开另一条,是转账消息,备注写着:好朋友,友谊万岁,新婚快乐。

  

  

  严浩翔想到还有一句,十八岁的夏天,在江边,他第一次喝酒,壮着胆子一跺脚站起来,说敬十八岁,敬他和丁程鑫伟大的友谊。

  

  但咽掉一句,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滑进喉咙,滚烫又火辣地烙遍全身骨骼。

 


  他好像突然想通丁程鑫吃饭时为什么哭了。如同他此时此刻,开始后悔刚刚看着走远的背影,都到了最后,为什么还是留了一句别走,没有说。

 


  /

 


  

  

  而他也知道,明天的婚礼,丁程鑫大概不会来了。

 


  

  

  

  END.

  

评论(8)
热度(119)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海盐二两 | Powered by LOFTER